文/王梓萌
「一輛飛馳高鐵上的觀察者,既關心車內,也參照車外。」2013年,羅昌平被時尚雜誌《智族GQ》評選為年度媒體人,在被問及「如何看待個人在這個時代的位置」時,他如此回答。彼年,中國告別帝製已逾百年;習近平當選國家主席,提出「要創新媒體傳播方式,佔領信息傳播制高點」;新浪提出「報紙的再造時代已經來臨」,呼籲紙媒向新媒體轉型……同年,反腐工作方興未艾,羅昌平在微博上的實名舉報使劉鐵男腐敗被移送司法機關,這成為中國媒體人第一次實名舉報副部級官員,開闢了「微博反腐」先河;也是在那一年,羅昌成為第一位獲透明国际颁发的年度清廉奖的中國公民。
新媒體的蓬勃發展、政治局勢的起承轉合、實名舉報的「三條微博」使他名聲大噪。調查記者羅昌平,似乎正被飛馳的時代載向欣欣向榮的未來。然而,就在八年後,調查新聞似已從中國離場,羅昌平亦被這趟列車載往監獄——2021年,羅昌平因在微博上對愛國電影《長津湖》發表評論,稱「半個世紀之後國人少有反思這場戰爭的正義性,就像當年的沙雕連不會懷疑上峰的『英明決策』」而被捕入獄,他的「大V生涯」就此終結。
羅昌平的二十年記者生涯,伴隨著中國紙媒與網媒的承銜,展現著媒體市場化的推進,亦見證著調查報道在紅線下逐漸消亡。
建築專業的「新聞民工」
羅昌平出生於盛產調查記者的湖南。中專時,在就讀水利工程建築專業的他,擔任校報的主編與廣播站長。他很樂意與大眾分享他偶然萌發的「新聞夢」。在2019年接受深藍財經的調查記者專訪時,他回憶,1999年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轟炸時,有學生衝進廣播站,要求他播放國歌,這讓他感受到做新聞「蠻有意思的」——「你和這個國家的脈搏是緊密貼合在一起的,挺好玩」。
中專畢業後,羅昌平延續著他的新聞夢。在湖南電力公司下屬雜誌社工作一年後,羅昌平北上去往北京,在《中國商報》做一名「新聞民工」,正式開始他作為記者的職業生涯。2004年,他加入了《光明日報》與《南方日報》聯合主辦的《新京報》深度報道部,成為一名調查記者。
他趕上了中國記者的「黃金時代」。彼時,《新京報》作為首家股份制結構的時政類報刊,為媒體市場化畫上了濃墨一筆。同時期,《南方都市報》記者陳峰發佈《被收容者孫志剛之死》,標誌著中國調查報道進入黃金時代。羅昌平抓住了時代。2003年,羅昌平於新京報深度報道部發佈調查報道《拆遷引發姐妹同日離婚》,引爆「強拆」話題關注度,並獲得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關注,國務院修改拆遷政策法規。羅昌平一稿成名,獲南方週末年度致敬——勇敢而可持續地講真話,成為他的標籤。
《財經》雜誌的反腐記者
2006年,因報道敏感題材,羅昌平離開了新京報,加盟《財經)》雜誌,仍是做一名調查記者。《財經》雜誌以鼓勵記者放長線做報道、注重「揭黑」題材的調查報道見長,這與羅昌平氣質凌厲而鞭辟入裡的報道風格相得益彰,讓羅昌平的「財經時期」如阪上走丸。然據相熟者回憶,羅昌平本人卻並不是一個尖銳的人,相反,他更像是一個深諳官場規矩的中層官員。許是因為《財經》雜誌被他視作觀望與表達的平台,許是因為他個人的性格使之不喜變遷,在2009年,胡舒立帶領《財經》絕大部分記者與高層另起爐灶時,羅昌平選擇了留守《財經》。
接受Yahoo新聞採訪時,羅昌平回憶,選擇留在財經,是因為「這是我確定能發此稿的唯一渠道」。他口中的此稿,是2010年的財經封面文章——《再問央視大火》。這篇報道長矛直指「宣傳部的錢袋子」——央視,揭示工程中的「陰陽合同」與背後勢力。文章發出後不久,有警察上門要求帶走相關文章的採訪記者。那是羅昌平職業生涯中與警察不多的幾次交鋒,這亦使他真切地感受到,在潰爛的社會裡,權力與暴力是如此親密。
觸碰紅線的經歷並沒有澆滅他揭露黑暗的勇氣。2012年的冬天,羅昌平做出了他的記者生涯中最為人熟知的一次冒險——通過微博實名舉報國家發改委副主席劉鐵男貪污腐敗,這一行為為「微博反腐」開闢先河,亦成為中國媒體人首次實名舉報副部級官員。在後續連載的作品《打鐵記》中,羅昌平回憶,調查記者的習慣讓他不斷尋找相關線索。然而,紀委的擴編、鮮為人知的職能分工使手握證據的他舉報無門。如何交出這份實名舉報信?在那個普通的週四,跑完晨跑後,羅昌平打開手機,看見了「沒有新鮮事發生」的微博。於是,他打開電腦,擲下「三條微博」,掀起千層浪。他用「炸金花」形容這次迎紅線而上的舉報——「遊戲現在開始!各路玩家與看客已經粉墨登場。接下來的每一步,我仍有跟注的機會,但已控制不了牌局的發展,更左右不了結果」。
2013年5月,劉鐵男落馬。同年十一月,羅昌平成為首位獲透明國際年度清廉獎的中國記者。同年十二月,羅昌平離開財經雜誌。
時代列車的終點
離開《財經》後,羅昌平全身心投入在自媒體中上。總粉絲超137萬的微博賬號、微信公眾號「平說」、網易真話頻道專欄、鳳凰網訪談節目《羅昌平對話》……正值互聯網與自媒體高速發展的風口浪尖,羅昌平似乎仍乘著東風肆意向前,在自媒體上繼續做時代的觀察者與參與者。
他的探索腳步並始於自媒體,但不止於自媒體。2015年,羅昌平離開新聞業,創辦聚焦生態安全的「第三方消費品檢測平台」優格網,正式從一名新聞人轉而成為一名創業者。在之後的採訪中,在被問及2012年的實名舉報事件時,他說,這個標籤應該早就摘掉,因為事情過去七年了。
除了在微博上對新聞事件的評價外,羅昌平似乎淡出了新聞的視野。而伴隨著互聯網的發展而更加嚴苛的審核制度與日益收緊的紅線,無數曾經的新聞工作者作出與羅昌平一樣的選擇,調查報道的年代,同羅昌平的離去一起,銷聲在時代的浪潮中。
直至2021年,羅昌平因在微博發表對愛國電影《長津湖》的評論稱「半個世紀之後國人少有反思這場戰爭的正義性,就像當年的沙雕連不會懷疑上峰的『英明決策』」而被捕入獄,羅昌平再次出現在人們視野中。人們再次討論起他的調查記者身份,卻是為講述一場「屠龍少年終成境外勢力」的唏噓。
2013年,風頭正盛的羅昌平接受《南方週末》的採訪。在被問及「你的中國夢是什麼」時,羅昌平回答,「我自己的中國夢是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自由地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