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味视频——俯仰之间的荒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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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裴瑜

快手、抖音等短视频软件的流行降低了成为创作者的门槛,土味短视频作为一种新的娱乐方式在网上迅速走红。“土味”指的是拍摄手法、风格内容都比较接地气的视频风格,创作背景大多是山野乡村与小城镇,具有浓郁的民间乡土气息。最早流行的土味视频是穿着豆豆鞋、九分裤,用节奏感强劲的音乐搭配简单随意的动作的“社会摇”;在工地洒水泥模仿QQ炫舞的杀马特尬舞; “一人我饮酒醉,醉把佳人成双对”的喊麦视频等,后来也逐渐衍生出了展现农村风貌的做农活视频、制作简易的俗套尬演小短剧等内容。

土味视频的流行使得出现在大众视野下的人群逐步趋向多元,人们可以透过手机屏幕看到平常未必有机会接触到的、不同生活圈层的他人的生活。在这样的互联网环境下,小镇杀马特、县城社会人、十八线小演员……由一群原先并未被关注的普通人为主角的“土味视频”挑战了原先主流的审美叙事,掀起了一波席卷互联网的“土味”潮流,用一个个多元而富有浓厚民间气息的土味视频展现出了“下沉市场”群体的众生相。

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一文揭露了部分人视角中的土味视频:用猎奇的心态与精英视角俯视乡村边缘群体的生存境况。而其后李翔伟的土味混剪《波西米亚狂想曲》的走红却为土味视频注入了新的意义:用朴素的镜头拼凑出一副荒诞的当代生活图景。配合着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的歌词,视频重新定义了原本怪诞好笑的土味片段:在撒渔网时不慎跌落水中的中年男人、戴着婴儿帽在马路上爬行的成年人、穿着齐天大圣戏服在街上斗殴的人……一幕幕日常生活的剪影在摇滚乐的渲染与镜头的拼贴中被赋予了全新的色彩。在土味混剪中,那些视频中的人物似乎不再是单纯的被作为娱乐消费、观看的“他者”,而是一位位努力生活的,平凡而伟大的普通人,让网友纷纷感慨从中品到了生活的美好与浪漫。

然而,互联网时代的到来与土味短视频的流行,究竟能否让更多沉默的乡镇群体被看到,或是拥有更多话语权;抑或只是一场虚无的梦境,与集体自我感动合谋的大型表演?

互联网的幻梦

“Is this the real life,is this just fantasy?”

2019年年底,李一凡导演的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上映后,人们在曾一度作为流行梗火爆网络的杀马特“土味”视频中看到了更深层的现实意味——他们大多不是叛逆的中二青年,也不是想借夸张的打扮与行为成为网红的人,而是被生活与制度困住的底层工人,“杀马特”这一群体也才真正的走入了更多人的视野。

当聊到纪录片的主角之一,现今正在经营一家理发店的“杀马特教父”罗福兴的近况时, “我躺下先”, 他操着一口南方口音的塑普慢悠悠地回答,“近期接了一些展览,还有一些采访,快手上的视频这几个月基本没有更新过了,也没怎么看快手了,保护大脑嘛。”他调侃道。

罗福兴的快手账号有16万粉丝,平时主要会更新各种杀马特理发的视频,偶尔也会发一些葬爱家族聚会和斗舞大会的短视频。不过近几年杀马特的热度不比以往,播放量和评论转发数都少了许多。疫情爆发的初期,罗福兴尝试过做直播,以“杀马特教父重出江湖” 为主题,但播放量时常不过万,收入也并不令人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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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福兴的快手首页

快手上每个时期都有不同的流行内容,大约在15-18年之间许多人会做杀马特发型,拍短视频跳水泥舞。然而大部分普通人没法在短视频中获得流量,得到关注,受众也会审美疲劳;再加上快手平台的种种管制与关键词过滤机制,“杀马特”一词在评论区会被自动屏蔽限流,近几年会在快手上更新视频的杀马特越来越少了。在快手上搜索“杀马特”,只能看到零星的几个点击量并不算多的视频,评论区也都是“就在他们几个人当中,没有一个人是正常的”、“我们在进化,你们还在原地”、“什么年代了还在玩杀马特”这样的留言。

即使许多生活在城市的年轻人会觉得,互联网上土味视频的走红让他们能够接触到以往没有了解的乡土生活,让原本沉默的群体拥有了更多的话语权与表达的机会,互联网的消极面,即它的速朽特征也同样不容忽视。

曾一度在网络空间引起广泛关注热议的土味混剪作品,《波西米亚狂想曲》作者李翔伟这样形容互联网的热度错觉:

“互联网包括这些大的社交平台,它有一个制造幻觉的能力,就是说你看起来很有创造力,但其实所谓新的视角,我觉得反而不是新的视角,而是被人遗忘的视角。互联网告诉你的是要上升,粉丝要涨,但它不告诉你跌的事情,不告诉你可能会被忽略的事情。这实际上就是一个造梦的过程,就是告诉你说有人能成功,然后有人能够被看见,但实际上背后的代价是大部分人被看不见,这其实是一个特别虚伪的梦,一个网红梦。”

精英俯视下的荒漠

“Caught in a landslide, no escape from reality”

“工厂的流水线工人,不管是文化还是什么的,简直就是一片沙漠,杀马特就像是在这样野蛮的环境下长出的几朵花。”

罗福兴认为现今有些快手上许多以“土味”为标签,顶着杀马特的发型和服饰拍视频博关注的博主,其实是“假杀马特”,那些人没有热爱的本质,而是在利用短视频消费,甚至是摧毁杀马特。

他不觉得拍摄“土味视频”真正能成为人们表达的窗口,因为软件的盈利模式决定了人们在制作短视频时会加入许多人工雕琢的成分,甚至可能视频中的工人根本就是假工人,杀马特是假杀马特,连一些宣传少数民族文化的内容也未必就真的是视频中展现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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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上的杀马特视频

李翔伟同样指出了土味短视频走红的本质是一套商业逻辑,是平台推着视频生产者这样拍摄视频,也是城市里的无数的人。大量生产的土味视频背后,隐藏的是观看者的消费需求。因为人们想看,土味视频才会被生产出来,视频的生产者才会过着这样的生活。观众的每一句评论实际上都是在控制视频的生产者,慢慢的他们就会带着这样的方式去表演。而无论观众在观看视频时的心态是单纯的欣赏、娱乐,抑或是不屑与嘲讽,获得关注热度毫无疑问是大部分视频拍摄者的主要需求。

“我觉得现在的人比较压抑吧,有些视频拿来喷的话,可能也能起到一个解压或者释放的途径。”罗福兴这样自嘲道。

居住于一线城市的土味视频观众小驰坦言,他在观看这类视频时确实会带有一种猎奇的心态,并且在看视频时是以相对精英的视角俯视那些与自己不一样的“他者”的生活。比如“土味”这个说法,本身就是站在生活在城市里的,与乡土有一定距离的人的视角去定义的。许多时候视频的拍摄者可能都不觉得自己在拍“土味”视频,可在传播或是二次加工的过程中,他们的作品就被打上了这一类的标签。

李翔伟时常会反思这种精英视角,如他此前在微博写道“如果你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看土味视频就像是在看笑话”。通过制作混剪视频,他希望观众能更加关注到视频中出现的作为活生生的个体的人,但他觉得自己有时与那些拍摄土味视频的人同样也存在不可逾越的距离感,会难免混杂有猎奇的视角。

“很难把它们区分开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有点可耻。”他说。

在广西——土味视频生产者最集中的地区之一,李翔伟在他居所的楼下经常看到一位拍摄土味视频的人。那个人时常拿着自拍杆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手机,对着屏幕直播,和别人pk。他有时站在马路上,车来了就换个地方,有时会冲到商店买一大瓶雪碧倒在身上。李翔伟此前在生活中并没有认识这类做土味直播的人,也没有去真正了解这样的群体,或是尝试上前搭讪,与他们交朋友。

“我会有一点恐惧,因为我不知道他会做出来什么。你也会对他产生同情,当然这是所谓‘知识分子’的视角,你会去想,为什么一个人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他被手机、被粉丝、被直播控制?

虽然后面是城市,你会觉得他是在对着一大片废墟,在那里孤独地对着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去做这样的事情。太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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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翔伟的涂鸦作品

自我感动的遥远浪漫

“I'm just a poor boy, I need no sympathy”

尽管人们对土味视频难免带有精英式的猎奇审视目光,也有许多人会怀着共情的温度与对现实的反思观看土味视频。

除了制作一些鬼畜、迷惑行为大赏、配乐特效剪辑再加工这类对土味视频的常见二次创作与传播形式之外,摇滚与土味视频组合的混剪在近年来成为了另一种广受欢迎的再创作形式。

土味视频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影像和音乐,在《波西米亚狂想曲》流行起来之前,土味混剪视频大多使用一些流行的“土嗨神曲”,“魔性洗脑”歌曲作为背景音乐。而李翔伟的作品让人们看到了摇滚乐与土味混剪碰撞出的奇妙化学反应,新裤子、五条人、万能青年旅店等乐队的歌成为了这类混剪的热门背景音乐曲库。李翔伟将影像与音乐分离再重构,完成了土味视频的一次“符号革命”,让更多网友对土味文化有了新的解读。

“土味MV 拼接了真实荒诞又浪漫的凡尘人世,带着莫名其妙的治愈感。”

“这些片段单独看是字,连在一起是诗。”

“扬尘车过后的那道彩虹,是我生活的希望。在波西米亚狂想曲的渲染下,土味视频的主角们都化身成为各自生命中那孤傲且唯一的英雄,他们用荒诞对抗现实,拒绝了生活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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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网友对《波西米亚狂想曲》的评论

在李翔伟、自然男孩儿等土味混剪博主的评论区中,时常可以见到这类人生感慨。

当一个个土味短视频的片段被连缀在一起,配上一段摇滚乐作为背景音乐,土味视频原本的视角与意义便得到了解构与重新诠释,猎奇的色彩被削弱,取而代之的是展现了普通人生活的生动剪影。

李翔伟说,他在完成土味混剪的创作时,不是站在猎奇的旁观角度,也不是上帝视角的消遣,而是身处其中的“在场”的状态,他希望借此视角的转换,人们也可以想象身处视频中的场景,把自己代入里面的角色,从而关注到在不那么聚焦在大家面前的城市背面,生活在阴暗处的人,这同样是一种共情。

摇滚乐的精神跟普通人的生活的落差,也是土味视频能打动人的重要原因。对于接触过摇滚乐,或是从小生活在大城市中的年轻人,摇滚乐象征的是一种彰显个人英雄主义与自由主义的理想世界;但另一方面在现实中,人们又会意识到自己实际只不过是普通人,这样的现实在土味混剪中与那些普通人的平凡遭遇重合时,人们就自然会从视频主角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进而被感动、感到共情。

然而对于这种感动究竟有没有意义,李翔伟更多地抱有一种消极的态度。

大家看到土味视频也说浪漫,看到标语也说浪漫。浪漫背后是残酷,是别人的痛苦。‘浪漫’好像给大家提供了一个不作为的避风港。”人们在评价土味视频中展现的生活是浪漫时,仍旧还是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去凝视与自己不同的遥远生活,这种距离感带来了浪漫的假象。

大学期间曾研究过土味视频与精英凝视的Lilyann在采访不同的土味视频观看人群时发现,许多乡镇用户,或是曾经生活在农村的人看到这类视频会引起对自己生活中的回望,他们会将自己代入视频中的角色,并回忆起面对相似的处境时他们的心态其实并不好,因此更能看到拍摄这类视频的人生活的不易与付出的成本。

《波西米亚狂想曲》在网络上迅速获得热度,并得到广泛的效仿后,李翔伟就没有再剪辑过类似的混剪视频了。一方面是由于他自己比较反感自我重复,另一方面他不希望混剪泛滥后,原本人们的感动和共情被流量不断地消费,最终成为茶余饭后的消遣。

就像一位网友在微博中写道“当这类工厂化生产的视频把悲伤幽默和流量划等好的时候,我宁可希望这些东西死去。”

李翔伟说,城市里的人生活压力太大了,大家总归要找一个东西去感动去流眼泪。人们看综艺会流眼泪,看青春文学会流眼泪,看土味视频也会流眼泪,这几种眼泪其实差不多。看土味混剪的感动有时是廉价的,是表象的,促成的是一场自我感动式的大型表演,真正缺乏的是在看到土味视频后对视频中的人的关注,与对现实的追问反思。

“很多时候人们只是斜着眼看了一下就走了,我觉得大家真的没有力气追问了。”

《波西米亚狂想曲》的最后一个镜头,是个带着墨镜的男人后仰着躺在车座上,摩托在路上疾驰。歌词在这段对应了剪辑的尾声“I sometimes wish I’d never been born at all”。后来李翔伟才得知,视频素材的后半段是这个人出了车祸,并在那场事故中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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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米亚狂想曲》的最后一个镜头

机器人不会思考

“Carry on as if nothing really matters”

“我觉得真正的苦难根本就看不见,超越主流话语控制范围的底层的表达永远都不会被看见。”李翔伟感到很无奈,也有些悲观,“不知道怎么了,我们就这么的虚无,这么的没有意义了。”

很多时候人们不仅是缺乏对他人苦难的共情与思考,还是在看土味视频时加固已有的乡镇印象,与原本的价值观认识。他们并没有真正感受了解到视频中那些人的生活样貌,而是把自己所见的内容归入了已有的经验,让人更加封闭。

即使有许多网友看到了种种土味视频与土味混剪,偶尔也会被感动,真正能够从中看到视频中作为个体的人,并去追问反思现实的仍是极少部分,视频的观众与它的生产者仍然隔着屏幕,隔着遥远而不可跨越的距离相互眺望。

罗福兴的朋友圈时常会转发各类为弱势群体发声的社会新闻报导,蛋壳公寓事件、虚拟主播墨茶的生存困境、H&M事件背后的底层工人......他认为边缘群体正需要被看到、需要社会的声音帮助,如果一个正常的人对于他人遭受的苦难痛楚毫无体察,那实在是太可怕了。

但谈及土味视频中的底层群体,他同样对“被看到”之后的改变感到不太乐观。

“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像这帮人看到了怎么办?你只要想表达肯定看得见,但谁看见还是个问题。

他们不过就是重复地复制信息的机器人,让机器人去思考问题,我觉得不太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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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翔伟的Instagram动态

土味视频背后,是无数沉默的乡镇群体,是缺少话语权的底层民众,他们还在等待一个“被看到”的机会,等待得以走出无言暗角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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