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武汉Vloggers:还有更多的人需要被看见

疫情下的武汉Vloggers:还有更多的人需要被看见

类别:深度报道
作者:丁策扬

武汉封城后的第7天深夜,蜘蛛完成了他一天的拍摄,尽管精疲力竭,但还是在凌晨3点上传了他的第6篇《武汉日记2020》。这一天稍早,Chessy在她的Vlog中说道,“武汉的街道不吵,也不堵车。晚上7点,像凌晨3点。这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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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武汉市街道即使在以往繁忙的时段也显得萧条(图源@蜘蛛猴面包视频)

疫情下许多人的生活被迫停止,但像Chessy和蜘蛛一样的人却没有。他们是疫情下的Vloggers,他们用自己的镜头记录真实的武汉。

武汉,一座信息封闭的孤岛

1月23日上午10点,为了防止新冠肺炎的进一步扩大,北京对武汉全境进行了封锁。刹那间,封城的消息夹杂着焦虑和不安,顺着网线蔓延,各个平台社区的讨论变得愈发混乱:武汉究竟发生了什么,武汉的情况到底如何?一时间众说纷纭,真假消息无从辨识,整个中文互联网陷入无名的恐惧。

民间议论升级的背后,往往是官方话语的沉默。本应起到发布讯息与辟谣作用的官方媒体,几天前却还在语焉不详。自12月21日有关肺炎报道的出现之后,端传媒总结“官媒有关疫情的播报出现了二十天的沉寂”。而市场化媒体,诸如澎湃、《财经》,虽有零星关于患者家属和华南海鲜市场的报道,却并未引起波澜。这种情况直至封城的三天前,钟南山院士肯定人传人现象后,报告才开始井喷,而此时武汉已确诊494例感染者(数据来源:丁香医生)。

在暴风眼中心的武汉,流言的传播似乎比病毒更快。微信群里许多人开始转发各种各样未经核实、甚至有些荒诞的信息,“中部战区空军在武汉上空撒播消毒液”“五点至九点全市转运发热病人到指定医院……”大多数留下来的武汉人,“一夜之间就慌了”。武汉仿佛被“围城”,并不是指实体的人和物资,而是真实且迫切的讯息,进不来也出不去。

Vlog,应运而生的“老玩意”

蜘蛛的《封城日记Vlog》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作的。刚封城的时候,他跟很多人一样,在手机上一刻不停的刷微博,变得越来越“丧”。“我其实心里也很慌,害怕会不会感染这个病毒。”经过一番挣扎,再加上好几天没有出门,蜘蛛最后决定出门采购物资,顺手就拿上了gopro相机,“只是恰好我对生活有记录的习惯,尤其是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

蜘蛛回忆自己第一天的拍摄很小心,基本是车里对着外面拍,甚至都没有打开车窗。做出来的视频很朴素,大部分是对所见所闻的陈述,没有什么“大场面”。不过这就足够宽慰无数信息饥渴的人了,这支短短两分钟的Vlog在微博和YouTube上分别获得了328万和15万的播放量。在封城后的第五天,Chessy也加入了这个队伍。如果说蜘蛛的手法大部分是“白描”,那么Chessy则在此基础上尽可能做到“精巧”。蒙太奇般的剪辑搭配王家卫风格的调色和悦耳的配音,Chessy的Vlog能做出微电影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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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ssy的Vlog里每一帧的画面都很考究(图源@武锅小霸王Chessy视频)

刨除风格不同,两人都需要常常在各自的视频中出境,这是因为整个“创作团队”只有他们自己——他们承担了从构思、拍摄到剪辑的所有工作。不过这种模式蜘蛛和Chessy并不陌生,在此之前他们都是职业Vloggers。蜘蛛曾是一位开着摩托在非洲大陆上奔驰的自由摄影师,而Chessy,作为刚从大学毕业的本科生,是一名拥有150万粉丝的博主。

Vlog近几年在中文互联网有极高热度,在视频平台bilibili上,关键词 #Vlog享有总计180.3亿次播放量。但它并非“全新的产物”,香港中文大学传播学教授潘达培定义“Vlog”为“视频信件(video letter)的一次进化”。“早在九十年代,DV录影机越来越普及,开始了‘大众视频(video for masses)’的时代。”那时家庭录影兴起,朋友间会邮寄影带,告诉对方自己的近况,这种沟通方式被称作视频信件。虽然这些短片零碎且不全面,但人们还是瞥见了其他人不一样的生活。

踏入互联网4g时代,社交媒体加上附加摄影功能的智能手机越发普及,当年的video letter成为如今的Vlog。Vlog并没有严格的形式限制,普遍的模式为用视频记录制作者或他身边的人所经历的一天(或一段时间),这种纯个人化的模式给了创作极大的自由。身为Vlogger的蜘蛛对Vlog“简便与自由记录”的模式感受更直观,“Vlog会加入个人的思考与情绪,不同作者的Vlog都有强烈的个人风格。”在拍摄“武汉日记”前,蜘蛛和Chessy都是这股浪潮下弄潮儿,只不过这次疫情,让他们,以及很多不同领域的Vlogger们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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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博上搜索关键词#武汉日记Vlog,搜索结果超过100人。他们大多拥有一定的粉丝基数,在开始记录前专注不一样的领域。

vlog,用镜头赋予我们勇气

封城的第二天起,为了尽可能多的呈现不一样的角度、不同的人物故事,蜘蛛的Vlog从无目的的“实时记录”转变成了自己和朋友事先准备、寻找的“专访”。这个过程里,他的身份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化,从单纯的“记录者”变成了“记录的志愿者”。同样的转变也发生在Chessy身上,跟随他们的脚步,封城后武汉的面纱似乎被揭开了一角——阴沉的天空,冷清的街道和封闭的商场。没有生气,却也没有全盘崩溃。“只要这座城市还在运转,秩序会一如往常,何况还有全国人民的支持,”蜘蛛在他Vlog的结尾乐观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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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的Vlog里真实记录了武汉居民面对的生活情况(图为武汉某商场的货物情况 图源@蜘蛛猴面包视频)

许多人从蜘蛛的Vlog里汲取了力量,这种力量来自蜘蛛拍摄的手法,更来自内容的“真实”。“真实的记录有辟谣的作用,真实的力量是强大的,”谈及此处,蜘蛛的语调略有上扬。这是他一以贯之的理念,更是屏幕前观众最直接的感触:和蜘蛛“一起”在武汉市中奔波的时候,既能看到疲惫的医护、抱怨隔离制度的街坊,也可以看到忙碌的志愿者、互相搀扶的老人。

“我仅仅真实的呈现我记录的人和事,不去为了营造氛围与情绪给他们设置角色和编造剧情。”蜘蛛说这次是“在用自己的视角观察人和这个社会”,他冷静克制了很多,但也融入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感情。网友Gophers在他的视频下评论,“用最冷静的视角看待世界(指拍摄武汉日记Vlog),然后用最温情的方法对待它(指做志愿者活动),这或许就是现实中的英雄主义。”

Chessy用来发布Vlog的账号名称是“武锅小霸王”,但她的Vlog内容却有与之不匹配的感性。“看见”,是Chessy《武汉日记Vlog》的主旨,不仅看见那些聚光灯下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更看见聚光灯外的弱势群体和边缘人士。一线女医护有没有充足的卫生巾和抗菌鞋?为了救人被隔离14天的外卖小哥后来情况如何?快递行业的配送员每日面临怎样的生存挑战?这些都是她的Vlog里关注的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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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ssy从更细节的方面关注女性医护人员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图源@武锅小霸王Chessy视频)

这种人文情怀在第四支影片里得到了更充分的体现。那一天,Chessy记录了自己和药房的工作者一起给重症慢性病患者送药的全过程,这些患者得的并不是新冠肺炎,但却可能因此影响生命健康。“灾难面前,他们(慢性病患者)都是无辜的,他们不该被忽视。”Vlog里,看到一个男孩终于收到治疗父亲癌症的靶向药,激动到哽咽时,在镜头后的Chessy也难以遏制泪水,“每一个生命都值得被拯救,还有更多的人需要被看见。”

Vlog,能带来什么改变?

当被问及自己的Vlog是否可以取代专业新闻时,中文大学的潘教授和蜘蛛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前者认为这取决于主流媒体的专业权威状况,“当主流新闻不可信,Vlog会力求取而代之”,而蜘蛛则认为他甚至都没有报道新闻,只是做了自己擅长做的。“我把镜头对准了普通人,选择了大众想要看到或者了解的。”而这种“个体化”,“非宏大叙事”的视角有时也会遭受批评。

4月24号,蜘蛛上传了他的第20支《武汉日记Vlog》作为封城期间的总结,也作为复工后新生活的开端。在Vlog里蜘蛛采访了两位“武汉肺炎亲历者”,整部视频没有画面,只有受访者在缓慢又平静的叙述他们经历的一切。他们谈到住不进病房,买不到药物;谈到自己面对病毒的的恐惧和痛苦。然而这支“收官Vlog”在却在评论区遭受指责。一些人认为这片面的反映了武汉的情况,是不客观的;一些人则质疑蜘蛛的立场,说他“屁股歪,带节奏”。以往这样的评论在蜘蛛的Vlog下面并不常见,不过自武汉市复工和世界疫情加剧后,争论变得频繁。对于非议,蜘蛛的回复简洁有力,“我记载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以及个人或大众的情绪,那些都是真实的。”

事实上这支引起争议的Vlog已经是改版后的视频。第一次上传由于“技术原因”、“不实内容”而被微博下架。经过蜘蛛仔细的自我审查,原定4月23日零点发布的视频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发出。对比微博和YouTube平台上的不同版本,前者有27分钟,而后者则有35分钟。多出来的8分钟里,受访者还谈到了“上级政府态度暧昧”,“微信大规模审核疫情信息”,“社区人员防护不足”等等话题,显然这些在大陆互联网论坛上属于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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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图为YouTube版本,右图为微博版本

研究中国媒体生态,端传媒总结发现,1月20日至1月30日的十天内,简中互联网上曾有过短暂的疫情讯息审查“窗口期”(是指官方有限度地容许舆论监督的时间窗,往往是公共危机或丑闻曝光时的应激反应)。在此期间,官媒、市场化媒体以及自媒体和及个人纪录者各司其职,分野明显。但随后便迎来了收窄窗口的讯号:2月2日晚,互联网上的删帖速度和广度加强,官媒强势入场,夺回话语权。中文大学传播学教授方可成亦评论,“在大陆报道选题,分为禁区和灰色区域,而事件发生的政府层级依然重要。”这则视频发布的时间无疑处在窗口期之外,而采访的内容也把问题引向了更高层面的中央政府。这压到了疫情报道的红线。

“在一个新闻受到政府管制的地方,Vlog透过普通人的自我记录,它所呈现的内容正面冲击和挑战权力,”中文大学潘达培教授把“武汉日记Vlog”定义为“软性新闻”,“有一段时间内,政府被揭短,防疫不力,粗疏行事,这些都被平民化的舆论所监督。为了疫情,政府被迫要改变。”但他也表达出自己的担忧,“当一个地方没有民主政体的支持,它会用权力打压不该见于人前的Vlog。”

这样的担忧并不是毫无根据,前央视节目播音员李泽华在上传了一系列更为敏感的武汉疫情Vlog后,与外界失联了近两个月。而到目前为止,蜘蛛和Chessy的Vlog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拿捏住了的尺度。

截止笔者发稿日期,武汉市已解封一月有余,有些人永远回不来了,但更多人的生活还要继续。蜘蛛开始在微博上回顾去年的旅行日志,而Chessy也做回了那个生活区up主。那些tag自己为“武汉日记记录者”的Vloggers,慢慢回归了他们最初的事业:育婴博主,健身博主,游戏博主……

“关注迟早会褪去的”,Chessy说。不过,她和无数其他Vloggers共同编写的“武汉日记Vlog”,已经成为真实的全民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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